“围城”是一种状态,多数人都曾经历过的心理状态,“外面的人想进去,里面的人想出来。”第一次捧起这本书,那时候我大一。应该是寒假从学校借出来,带回了家里。在这以前,我以为这是一本关于一座城池的书,以为钱钟书是一位严肃古板的国学大师。记得我是一边泡着脚,一边看这本书。我被里面鲜活的句子逗得哈哈大笑,万万没想到钱老原来是如此有趣,我喜欢这种“钱式”幽默。读到最后时,我总觉得故事还没结束,很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,为何作者没有给出答案,那时的我仅仅了关注剧情本身而已。
第二次捧起它,是要参加一场读书会,分享阅读感受。这一次,仍然觉得言语非常生动活泼,让人捧腹。不过,我这才慢慢看懂了情节,并且觉得这样结局正好。故事已经完整了,因为人物们该说的话的都已说出。围城的主题,也已表达鲜明。然后,我又快速浏览一遍,实在太喜欢里面的句子了,所以把它整理了下来,怕自己日后因琐事而遗忘了这些箴言,提醒自己。
那些触动过我的句子
前记: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,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——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,我们常把自己的写作冲动误认为自己的写作才能,自以为要写就意味着会写。相传幸运女神偏向年轻的小伙子,料想文艺女神也不会喜欢老头儿的。……事情没做成的人老有这类根据不充分的信念;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,不但想要它酸,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。
序:不过,近来觉得献书也像“致身于国”、“还政于民”等等佳话,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花泡影,名说交付出去,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玩的飞刀,放手而并没有脱手。随你怎样把作品奉献给人,作品总是作者自己的。
这一张文凭,仿佛有亚当、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,可以遮羞包丑;小小的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、寡陋、愚笨都掩盖起来。
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,不肯随便施予。现在呢,宛如做好了衣服,舍不得穿,锁在箱里,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,有些自怅自悔。
他在柏林大学听过名闻日本的Ed Spranger的爱情(Eros)演讲,明白爱情跟性欲一胞双生,类而不同,性欲并非爱情的基本,爱情也不是性欲的升华。……方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,可是失望、遭欺骗的情欲、被损伤的骄傲,都不肯平伏,像不倒翁,捺下去又竖起来,反而摇摆得利害。
方鸿渐暗想,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?她孤独的一个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,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、叔父、兄弟之类,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,心里不便窝藏她了,她的可爱哩也就搀和渣滓了。许多人谈婚姻,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,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,是羡慕他的老子或她的哥哥。
父亲捻这胡子笑道:“鸿渐,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——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。男人非比她高一层,不能和她平等匹配。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,留学生娶大学女生。女人留洋得了博士,只有洋人才敢娶她,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。鸿渐,这话我没说错罢?这跟‘嫁女必须胜吾家,娶妇必须不若吾家’,一个道理。”
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,说话有个特征——也许在洋行、青年会、扶轮社等圈子里,这并没有什么奇特——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。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,需要借英文来讲;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,还不得嘴里嵌的金牙,因为金牙不仅妆点,尚可使用,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,表示饭菜吃得好,此外全无用处。
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,痴钝并无感觉。过些时,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,开始不住的心痛,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,到伸直了血脉流通,就觉得刺痛。
办报是开发民智,教书也是开发民智,两者都是“精神动员”,无分彼此。论影响范围,是办报来得广;不过,论影响的程度,是教育来得深。……..从前的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,现代愚民政策市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。不受教育的人,因为不识字,上人的当,受教育的人,因为识了字,上印刷品的当,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。
女人不肯花钱买书,大家都知道的。男人肯买糖、衣料、化妆品,送给女人,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,不买了送她,女人也不要他送。这是什么道理?借了要还的,一借一还,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,而且不着痕迹。这事男女恋爱的初步,一借书,问题就打了。
一觉醒来,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,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,面粘心硬,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,走路容易滑倒。
想到你还是想你?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,亲戚、朋友、仇人,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。真正想一个人,记挂着他,希望跟他接近,这少得很。人事太忙了,不许我们全神贯注,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。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,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,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,想到而已。(实在是太喜欢这句话了)
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,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。
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。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,做到了也不以为荣,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,仕而不优则学,借读书之泽、弦诵之声来修养身心。理科出身的人呢,就全然不同了。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,没有旁的国家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。外国科学进步,中国科学家进爵。在外国,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;而在中国,只要你知道水电、土木、机械、动植物等等,你就可以行政治人——这是“自然齐一律”最大的胜利。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,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;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,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,并且是条坦荡大道。对于第一类,大学是张休息的摇椅;对于第二类,它是个培养的摇篮——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。
我知道她难看,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,我不忍细看她。对于丑人,细看是一种残忍——除非他是坏人,你要惩罚他。……..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: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,潦草塞责的丑;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,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,所以丑得有计划、有作用。
事实上,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,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,尾巴是看不见的,直到他想树上爬,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,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,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。
也许我说过的,可是我要训练的是人,不是训练些机器。并且此一时,彼一时。那时候我没有教育经验,所以说那些话;现在我直到中国战时高等教育史怎么一回事,我学了乖,当然见风使舵,这是我的进步。话是空的,人是活的;不是人照着话做,是话跟着人变。假如说了一句话,就至死不变的照做,世界上没有解约、反悔、道歉、离婚许多事了。……有时候一个人,并不想说谎话,说话以后,环境转变,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。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受信用,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。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,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,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,我订约的动机总是根据我目前的洗碗、认识以及需要、不过,‘目前’是最靠不住的,假使这‘目前’已经落在背后了,条约上写明‘直到世界末日’都没有用,我们随时可以反悔。第一次欧战,那位德国首相叫什么名字?他说‘条约是废纸’,你总知道的。我有一个印象,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,一边印着‘过期作废’,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么日期,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。
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,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。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,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,等他们问,要他们猜,这是人性的虚荣。
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几年,可是一做了先生,就属于前一辈,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。第一,他没有他们的兴致。第二,他自信比他们知趣。他只奇怪了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们,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。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?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超越的事实,就像饮食男女,像死亡。有时,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。随你证见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,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,仿佛瓷器上的裂纹,平时一点没有什么,一旦受着震动,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。也许自己更老了十几年,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,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。
天下有两种人。譬如一串葡萄到手,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,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。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;第二种人应该悲观,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。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,缘故是第二种还有希望,第一种人只有回忆。(要是我的话,就吃一会儿好的,然后吃一会儿坏的,然后反复循环,哈哈哈。)
请吃饭好比播种子:来得客人里有几个是吃了不还请的,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级小职员;有几个一定还席的,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,这样,种一顿饭可以收获几顿饭。
结婚无需伟大的爱情,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。
譬如咱们这次同船的许多人,没有一个认识的。不知道他们的来头,为什么不先不后也乘这条船,以为这次和他们聚在一起是出于偶然。假使咱们熟悉了他们的情形和目的,就知道他们乘这只船并非偶然,和咱们一样有非乘不可得理由。这好像开无线电。你把针在面上转一圈,听见动一个电台半句京戏,西一个电台半句报告,忽然又是半句外国歌啦,半句昆曲啦,鸡零狗碎,凑在一起,莫名其妙。可是每一个破碎的片段,在它本电台广播的节目里,有上文下文,并非胡闹。你知道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,就了解它的意义。我们彼此往来也如此,相知不深的陌生人。
鸿渐为太太而受气,同时也发现受了气而有个太太的方便。从前受了气,只好闷在心里,不能随意发泄,谁都不是自己的出气筒。现在可不同了;对任何人发脾气,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的痛快。父母兄弟不用说,朋友要绝交,用人要罢工,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,受气的容量最大,离婚毕竟不容易。柔嘉也发现对丈夫不必像对父母那样有顾忌。但她比鸿渐有涵养,每逢鸿渐动了真气,她就不再开口。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根绳子,尽力各拉一头,绳子迸直欲断时候,她就凑上几步,这绳子又松软下来。气头上虽然以吵架为快,吵完了,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,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。
在小乡镇时,他怕人倾轧,到了大都市,他又恨人家冷淡,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。就是条微生虫,也沾沾自喜,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。拥挤里的孤寂,热闹里的凄凉,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,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。
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,露出原始的狠毒。廉耻不廉,许多人维持它不起。
房子比职业更难找。满街是屋,可是轮不到他们住。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,随身带着宿舍。
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,真是幼稚。老实说,不管你跟谁结婚,结婚以后,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,换了另外一个。早知道这样,结婚以前那种追求、恋爱等等,全都可以省掉。谈恋爱的时候,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,到结婚还没有彼此人情,倒是老式婚姻干脆,索性结婚以前,谁也不认得谁。
王先生是个正人,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,喜欢走得热闹点,减少去职的凄暗,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。他入世多年,明白在一切机关里,人总有人可替,坐位总有人来坐,怄气辞职只是辞职的人吃亏,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;人不肯坐椅子,苦了自己的腿,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,椅子立着不会腿酸的。不过椅子空得多些,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。
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,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,等夜深人静,搬出来一一细数:”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”响了六下。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,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,蓄心要待柔嘉好,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情弄的夫妇不欢;那时候,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,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,到她厂里做事。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,深于一切言语、一切啼笑。
影射当时的社会情况
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。
在这样的家庭空气里,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,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。
海通几百年来,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长存不灭。一件事鸦片,一件是梅毒,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。
历史该如洛高(Fr.von.Logau)所说,把刺刀磨尖当笔,蘸鲜血当墨水,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。